屯难申城的梅雨季像块拧不干的抹布,压得人胸口发闷。
江深站在"深蓝智联"的玻璃门前,望着里面稀稀拉拉的灯光,钥匙在裤袋里硌得大腿生疼——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公司了。"
江总?"声音从身后传来,小王抱着一摞文件站在楼梯口,眼镜片上蒙着层雾气。
这个跟了他四年的助理,衬衫领口洗得发白,却还是一丝不苟地系着领带。"
财务说最后一个月工资要延后,王姐在那边抹眼泪呢。"
他挠了挠后颈,"服务器供应商也来催了,说要断网......"江深摸出烟盒,又想起公共场合禁烟,烦躁地捏扁烟盒。
玻璃门映出他的影子:三十岁的人,眼窝陷成两个青坑,西装皱巴巴的,活像被暴雨打湿的麻雀。"
进去吧。"
他扯了扯领带,"把账本拿来。"
会议室的投影仪闪着雪花点。
江深盯着屏幕上的现金流表,数字像针一样扎眼睛:账户余额173,246.89元,下季度房租18万,员工工资总共23万......他想起两个月前路演时,投资人拍着他肩膀说"AI教育是下一个风口",现在那些话像隔了层毛玻璃。"
江总,李哥又发消息了。"
小王递来手机,屏幕上是前CTO李伟的语音:"***,我在杭州搞了个新项目,缺个懂市场的合伙人,年薪是你现在的三倍。"
后面跟着个红包,备注"散伙饭"。
江深的指甲掐进掌心。
李伟是技术大拿,当初说"要做真正有温度的教育产品",结果产品刚上线,就说"得加社交功能,得学抖音搞流量"。
现在倒好,带着团队和技术跑了,留他守着个空壳子。"
叮——"手机弹出条陌生短信:"水木清华,靠窗第二桌,老茶等你。"
江深抬头,透过玻璃门看见斜对角的咖啡馆。
深秋的雨丝里,有个穿靛蓝对襟褂子的老头正往店里走,手里攥着根竹杖,杖头磨得发亮,像块老玉。
咖啡馆里飘着茉莉香。
老头坐在老位置,面前摆着杯凉透的碧螺春,面前堆着半块芝麻米糕。"
坐。"
他指了指对面,竹杖往地上一拄,"看你最近总在这儿转,今天才敢搭话。"
江深愣了:"您......认识我?"老头笑了,露出几颗缺牙:"年轻人眼里揣着事,像揣着团火,谁看不出?"他摸出块手帕擦了擦桌子,"说吧,创业?"江深喉咙发紧。
他鬼使神差地把账本摊开,数字在老头浑浊的眼睛里跳了跳。"
屯卦。"
老头突然说,"云雷屯,君子以经纶。"
江深一怔:"您......懂《易经》?""年轻时在旧书摊当学徒,翻烂过三本。"
老头用筷子拨了拨米糕,"你这情况,像极了屯卦里的'磐桓,利居贞'——刚起步就遇着坎儿,别慌,守住本分。"
"本分?"江深苦笑,"我守着做教育的本分,可投资人要数据,员工要工资,李伟要出人头地......""你守的是'大本分',还是'小本分'?"老头突然问,"当年我在印刷厂当学徒,老板让我每天印五百张黄纸,我偷偷多印了五十张,给街对面的私塾送去——那些穷孩子买不起书。
后来老板发现,没骂我,反而给我涨了工钱。
他说,'守本分不是死脑筋,是把事当事,把心放正'。"
江深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账本。
老头的话像根细针,挑开了他心里那层硬壳:他总想着融资、扩张、上市,却忘了当初做"启明星"时,在出租屋里和小王啃泡面改代码的日子——那时候他们真的相信,AI能让农村孩子也能听见北京名师的课。"
六二爻说'屯如邅如,乘马班如'。"
老头又摸出块米糕,"看起来像在原地打转,其实是蓄着力气呢。
你看这雨,下了半个月,把梧桐叶都砸烂了,可烂叶子底下,新根正往土里扎。"
江深抬头看窗外。
雨幕里的梧桐树光秃秃的,枝桠上却凝着水珠,亮得像星星。"
那......我现在该咋办?"他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老头用筷子头蘸了蘸茶水,在桌面上画了个圈:"先守着现有的。
你那'启明星',有多少老师真正在用?有多少家长觉得它帮了大忙?别老盯着投资人,去问问用户——他们才是你的'本'。"
手机在桌上震动。
是小王发来的消息:"王姐说,她把老家的房子抵押了,能撑三个月。"
江深盯着屏幕,眼眶突然发烫。
他想起王姐的儿子刚考上大学,她总说"得让娃安心读书";想起技术部小陈为了修个bug,在公司睡了三天;想起李伟走那天,小王追出去喊"李哥,项目文档在我这儿"......"老人家,"他把账本推过去,"能借我看看您的手吗?"老头伸出手。
掌心里全是老茧,指节弯成老树根的形状。"
您以前肯定是干体力活的。"
江深说。"
印书。"
老头笑了,"手劲儿大,翻书才快。
后来老了,看年轻人折腾,倒比自己印书还上心。"
江深突然站起来,抓起外套往外跑。
雨还在下,他却觉得浑身发烫。
路过公司楼下时,他仰头看向十二层的窗户——那里还亮着灯,小王肯定又在改用户反馈报告了。
他在便利店买了包热豆浆,冲进雨里。
手机屏幕亮起,是李伟的消息:"***,我那项目黄了,杭州的资方说教育赛道太烧钱......"江深删掉对话框,往公司跑。
钥匙***门锁的瞬间,他听见里面传来响动——小王蜷在沙发上睡着了,电脑屏幕还亮着,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用户留言:"启明星帮我家妞妞补上了落下的数学课""老师,这个AI阿姨比我讲得清楚多了"......他蹲下来,轻轻给小王盖上外套。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月光透过云层,洒在"深蓝智联"的招牌上,把"智联"两个字照得发亮。
三天后,江深在会议室里摊开新做的用户调研报告。
小王***眼睛坐过来,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红印子:"王姐说,她把抵押的房子提前解押了,钱先拿来给咱们发工资。"
"不用。"
江深指着报告上的数据,"你看,有三分之一的用户愿意付费购买进阶课程。
杭州有个私立小学,想和我们合作试点。"
小王瞪圆了眼睛:"真的?""真的。"
江深笑了,"我还联系了以前印书的张师傅,他说愿意给咱们做一批定制教材,价格很低。"
小王突然一拍大腿:"我想起来了!上次您说的那个老头,是不是总在旧书摊门口坐着?我上周买二手书,还见着他翻《周易》呢!"江深没说话。
他摸出兜里的老怀表——是那天离开咖啡馆时,老头硬塞给他的,表盖内侧刻着"但行好事,莫问前程"。
窗外的梧桐叶上还沾着水珠,阳光透过水珠,在地上投下小小的彩虹。
江深想起老头说的话:"屯卦不是困局,是种子破土前的黑暗。
你守着本分,等着,总会有人看见光。"
而他知道,那光,从来都不是投资人手里的支票,也不是屏幕上的数据。
是王姐抵押房子时的信任,是小王熬夜改代码的坚持,是家长们发来的每一条留言——这些细碎的、温暖的、带着人间烟火气的"本分",才是真正的种子。
初创之路,充满了“屯”难,但也正是这份“屯”难,磨砺了意志,积蓄了力量,为日后的“经纶”(发展壮大)奠定了基础。
启蒙梅雨季刚过,申城的梧桐叶上还挂着水珠,"深蓝智联"的新办公室却已热闹得像煮沸的锅。
江深站在落地窗前,看着楼下穿校服的孩子蹦跳着跑向公交站——那是他特意选的临街位置,玻璃上贴着新印的广告:"启明星,你的24小时不打烊小老师"。"
江总,陈默到了。"
小王探进头来,手里抱着一摞简历,"您要的AI教育算法工程师,筛了三轮,就剩这五个。"
江深接过简历,最上面那张照片里的男人戴着黑框眼镜,眉眼间带着股子书呆子气,"研究方向"一栏写着:"基于情感计算的个性化学习路径优化——让AI不止会解题,更懂孩子为什么卡壳。"
"叫陈默?"他翻到最后一页,"上海交大计算机系博士,***是《儿童认知发展与智能辅导系统的交互设计》。"
"对,"小王挠头,"面试时他说,他爸是山区小学老师,小时候总因为买不起练习册被留堂,所以他做AI教育,就想让每个孩子都有'不会就问'的机器老师。"
江深的手指在"家庭背景"那栏顿了顿。
他想起大学时在支教点看到的场景:二十个孩子挤在一台破电脑前,用冻红的手指戳着屏幕,争着听北京名师的网课。
那天晚上,他在日记本上写:"我要做一款能听懂孩子心事的AI。"
"让他下午来聊聊。"
他把简历递给小王,目光扫过窗外——玻璃上贴着的宣传语,还是他亲手写的。
下午三点,陈默抱着台旧笔记本电脑推门进来。
西装皱巴巴的,像是刚下火车。"
江总,这台电脑是我读研时攒钱买的,"他挠了挠后颈,"里面存着我做的儿童认知模型,您看看......"屏幕亮起的瞬间,江深愣住了。
那不是花哨的演示程序,而是一个简单的对话界面: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输入"鸡兔同笼",AI没有直接给答案,而是问:"你数过鸡和兔各有几只脚吗?"小女孩答"鸡2只,兔4只",AI又问:"如果鸡和兔共有30只脚,猜猜有几只鸡?""这是我用老家孩子的真实对话训练的,"陈默推了推眼镜,"他们总把'假设法'说成'猜一猜',我就跟着他们的逻辑改了算法。"
江深突然想起支教时的那个夜晚。
他看着陈默发亮的眼睛,知道这就是他要找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