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花仙小说

.潜龙劫刺骨的山风裹着湿雾，在光秃秃的山尖上打着旋儿，呜呜咽咽。

老道士袁无算带着徒弟顾云生，像两尊石像，钉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顶。

粗布道袍被风扯得紧贴在身上，一个嶙峋如枯松，一个挺拔似青竹。

脚下是无边无际的墨绿林海，在灰蒙蒙的天底下翻滚，一直涌到天边那片被乌云吞没的地平线。

袁无算一张老脸上布满沟壑，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，正一寸寸扫视着脚下起伏的山峦。

他看得极慢，仿佛要把每道山脊、每条溪流、每块怪石的走向都刻进骨头里。

偶尔，一丝疲惫刚爬上眉头，就被深潭般的平静压了下去。

他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，指向远处山脊一个不起眼的拐弯处，声音低沉，被风吹得断断续续：“云生，看那山脊，气脉流转，可有异样？”顾云生闻言立刻凝神望去。

年轻的脸庞沾着风尘，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。

他眯起眼，心中默念师父传授的口诀：“气乘风则散，接水则止。”

同时手指在袖子里飞快地掐算，嘴里无声地念叨着方位风水。

每一次手指的屈伸，都像是在拨动这座大山的筋骨。

山顶只剩下风声和师徒无声的计算，顾云生额角渗出了细汗，目光最终死死锁在山坳里一片被密林遮盖的谷地。

那谷地三面环山，像一把太师椅，一条细细的山涧如银线般蜿蜒流出，在谷口汇成一汪清亮的小水潭。

潭边几块巨大的青黑石头半泡在水里，形状古朴，透着沉甸甸的劲儿。

几缕阳光费力地穿透厚云，吝啬地洒在潭水上，波光粼粼，成了这灰暗天地里唯一跳动的光点。

“师父！”顾云生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激动，手指稳稳指向幽谷。

“这谷地藏风聚气，得水为上！三山环抱锁气，水口收束如咽喉。

生气聚而不散，邪煞难侵，必是地脉灵气凝聚的宝穴！”袁无算没立刻回答。

他沉默着，目光依旧逡巡，但那鹰隼般的视线，最终也精准地落在那片幽谷，落在那几缕阳光照耀的潭水边。

布满皱纹的脸上，一丝笑意慢慢漾开，里面有欣慰，有释然。

“不错，好眼力。”

袁无算缓缓点头，声音穿透风声。

“龙行至此，潜渊蛰伏。

真穴，就在那水边卧牛石旁三丈之地！”他指向潭边一块状似卧牛的巨岩，位置竟与顾云生心中所算，丝毫不差！顾云生眼中瞬间爆发出光彩，声音有些发颤：“师父！您用的可是……”袁无算微微颔首，笑意更深，从怀中掏出一本古朴的线装书籍。

“天盘地算，我们这一派压箱底的本事。

云生，现在我可以放心的交给你了。”

“谢师傅！”顾云生激动地接过古书，双手还有些微微颤抖。

袁无算宠溺地摇头一笑，目光重新投向幽谷，变得异常深邃，仿佛看穿了地底奔腾的龙气。

“此地真是非同小可，龙脉迁移所至，千年难遇的‘潜龙穴’啊。

若有福缘将先人遗骨葬于此……”“其家必生一子！此子需在母胎蕴养三年，汲取天地造化、龙脉精粹，一旦落地，便是真龙天子！”“三……三年？真龙天子？！”顾云生倒抽一口冷气，眼珠瞪得溜圆。

虽然从事风水秘术这一门多年，但从没有接触过真龙相关的地脉，刚刚他只是觉得此处风水极佳，但顶天也就觉得配得上一个郡王的陵墓。

真龙天子？岂不是要改朝换代？！“天机不可泄，勿多想，一切皆有定数。”

袁无算仿佛看穿他的惊疑，轻叹一声，俯身从湿漉漉的草丛里，小心翼翼地采下一朵奇异的小花。

那花只有拇指大，五片花瓣竟是近乎透明的淡金色，深紫色的花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冷香。

“以此花为证。”

袁无算托着花，语气笃定。

“种在穴眼处，三日之后，花瓣便会自然蜷曲，形如龙爪，昭示此地龙气之盛。”

师徒二人不再言语，默默沿着湿滑陡峭的小路下山，深入幽谷。

谷中光线昏暗，空气潮湿沉闷，满是腐叶和苔藓的味道。

到了卧牛石旁，袁无算用小药锄在湿软的泥里挖了个小坑，顾云生恭敬地接过那朵淡金色小花，小心埋好根须，又捧起清冽的潭水浇灌。

师徒二人对着花苗和卧牛石方向，肃然一拜。

袁无算最后深深看了一眼，转身带着徒弟，步履沉稳地离开了这片被龙气笼罩的山谷。

.螳螂捕蝉就在师徒身影消失在拐角密林后不久，卧牛石不远处的榛树丛里，一阵悉悉索索。

一个身影僵硬地拨开枝叶钻出来，这是附近的一名猎户，因为出生那天他老爹刚好打到一只老虎，便起名王虎。

他穿着半旧兽皮坎肩，粗壮的胳膊***着，酱紫色的脸上混合着狡黠与凶悍。

刚才师徒的对话，一字不落钻进他耳朵，此刻像烧红的烙铁，烫得他脑子嘶嘶作响。

“真龙天子？生个皇帝？”王虎喃喃自语，声音有些干涩。

他死死盯着卧牛石旁新翻动的小土堆，眼神里充满了惊疑、贪婪和烧灼的疯狂。

他用力揉眼，又狠狠掐了把大腿，疼得一哆嗦。

是真的！那老道士的话，像魔咒箍紧了他的心。

“三天……龙爪花？”王虎喘着粗气，猛地扭头，像受惊的野兽扫视四周。

除了风声林涛，再无动静。

他不再犹豫，猫腰几步窜到花苗旁，蹲下身，死死盯着那株在风中轻摇的淡金色小花。

王虎粗糙的手指抠进身旁湿冷的泥土，留下深痕。

他胸膛剧烈起伏，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被孤注一掷的狠厉取代。

他猛地站起身，像逃避洪水猛兽，跌跌撞撞冲出了幽谷。

.偷梁换柱两天后的深夜，离三日之期还有一天。

夜色浓得像墨，虫鸣都死寂了。

一个黑影如同鬼魅，悄无声息地再次潜入幽谷。

正是王虎。

他提着一盏用厚布蒙得只剩一丝微光的破灯笼，脚步轻得像猫，踩在厚厚的腐叶上，直奔卧牛石。

借着豆大的灯光，他屏住呼吸，颤抖着手拨开白天盖在上面伪装的树叶。

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那株淡金色小花。

只一眼，王虎全身的血“轰”地冲上头顶！那五片花瓣的边缘，竟已诡异地微微向内卷曲、收拢，呈现出清晰的、锐利的爪钩形状。

深紫的花蕊在昏暗中隐隐泛着暗金光泽，分明就是“龙爪”！老道士的话，应验了！巨大的震撼和狂喜像巨浪瞬间将他淹没。

他只觉得热气直冲脑门，握灯杆的手抖得像筛糠，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怪响。

真龙天子！泼天的富贵砸到他王虎头上了！但这狂喜只持续了一瞬，就被更冰冷、更急迫的恐惧取代。

他猛地想起老道士师徒明天就要回来！这话就是铁证！让他们看见龙爪花，这宝穴的秘密还能保住？自己一个穷猎户，拿什么跟懂风水的奇人争？这机会，绝不能飞了！一个恶毒的念头像毒蛇瞬间缠住王虎的心。

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碾碎，只剩下疯狂的狠劲。

他迅速在草丛里搜寻，借着微光，找到一株外形相似、却只是普通淡***、毫无异香的野花。

他毫不犹豫地拔掉野花，然后像扔脏东西一样，粗暴地将那朵初具龙爪形态的奇花连根拔起！他甚至不敢细看，胡乱踢起泥土，将那奇花深埋进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泥坑，用力踩实。

接着，他小心翼翼将那株普通野花栽回原来的坑，拂平泥土，盖回树叶。

看着昏暗中毫不起眼的野花，王虎脸上露出一丝扭曲而满意的狞笑。

他熄了灯，再次如鬼魅般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。

.算错了？翌日清晨，天刚蒙蒙亮。

袁无算和顾云生如约而至。

谷中晨雾弥漫，水潭边卧牛石静立。

顾云生满怀期待，脚步轻快，几乎是跑到昨天种花的地方，迫不及待拨开树叶—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！阳光下，那株淡***的野花舒展着平凡的花瓣，慵懒地开着，和周围野花毫无两样。

没有淡金，没有冷香，花瓣舒展，哪有一丝“龙爪”的影子？“师父！”顾云生声音带着惊愕和恐慌，“这花……不对！完全不对！”他猛地抬头看师父，眼神充满困惑和自我怀疑，“难道是弟子学艺不精，定错了穴眼？”巨大的落差让他脸色煞白。

袁无算并未立刻看花。

他缓步走近，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地面。

老人那双阅尽沧桑的眼，瞬间捕捉到泥土上几处细微的踩踏痕迹，以及旁边一小片被翻动又匆忙掩埋的新鲜痕迹。

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株平凡的野花上，眼底掠过一丝了然，随即化为深不见底的悲悯。

他伸出枯瘦的手指，悬停在花上方，指尖微颤，仿佛在感知无形的气流。

片刻，收回手，发出一声极轻、却重逾千钧的叹息。

“唉……”叹息悠长苍凉，连晨风都为之一滞，“云生，非你之错，亦非穴眼有差。”

他缓缓摇头，目光投向谷口，“此穴龙气已动，只是……被人强行阻断了天机。”

语气异常平静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，“强求不得，强求不得啊。

命里无时……莫强求。”

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被偷换的野花，又看了眼旁边被慌乱掩埋的地方，眼神复杂。

“龙脉有灵，自会择主。

逆天而行，终是……镜花水月一场空。”

老人转身，袍袖拂过沾露的草叶，“走吧。”

顾云生满腹疑云，看看花，看看师父决然离去的背影，再看看那片被动过的泥土，一个模糊而惊人的猜测在他心中升起。

他张了张嘴，最终什么也没问，带着满心震撼和寒意，快步追了上去。

幽谷重归寂静，只有那株平凡的野花在晨风中轻摇。

而在它旁边不远处的泥土下，那朵被强行夺走生机的龙爪花，花瓣的蜷曲已然停止，奇异的淡金色正迅速褪去、黯淡，最终化为一片毫无生气的灰败。

.丧心病狂王虎像头发疯的野牛冲回半山腰孤零零的木屋，“砰”地一声死死闩上门，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，大口喘气，眼睛却亮得吓人，燃烧着癫狂的火焰。

“成了……成了！真龙天子……是我的儿子！”他嘶哑低吼，声音扭曲变形。

狂喜像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流。

他猛地弹起来，像困兽在狭小的屋子里乱转，大手无意识地***头发和脸皮。

但这狂喜只持续片刻，就被更冰冷、更急迫的焦虑取代。

老道士的话像毒蛇芯子嘶嘶作响——“若有福缘将先人遗骨葬于此”。

福缘？先人遗骨？王虎猛地停下，脸上的狂喜冻结成铁青。

他爹？早喂了熊瞎子，尸骨无存。

他爷爷？埋在哪儿都记不清了！王家往上数三代，全是穷猎户，哪有什么像样的祖坟？他自己？正当壮年，离死还远！“福缘……福缘……”王虎焦躁念叨，牙齿咬得咯咯响。

没有现成的遗骨，富贵岂不是要溜走？不行！绝对不行！这真龙天子，必须是他王家的种！一个冰冷、黑暗、带着血腥气的念头，像深冬的毒蛇，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钻出来，死死缠住心脏。

他的目光，不受控制地、缓缓移向屋子角落那张破板床。

床上，他那年迈的老娘，王张氏，正佝偻着身子，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，发出低微的鼾声。

浑浊的涎水顺着干瘪的嘴角流下。

王虎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娘花白的头发、枯槁的脸，眼中的挣扎如同风暴。

那是生他养他的亲娘！可……她老了，病了，只是拖累。

如果她的死，能换来儿子当皇帝，换来王家君临天下……那她的死，就是功德！是最大的福分！“娘……”王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，一步步走向破床，眼神里最后一丝人性和温度彻底熄灭，只剩下被贪欲烧红的疯狂。

他伸出粗糙、布满老茧的大手——这双手曾无数次抚过母亲的额头，也曾无数次剥下猎物的皮毛——此刻，带着铁钳般的力量，捂住了老母亲的口鼻！王张氏猛地惊醒！浑浊的老眼瞪大，充满无法言喻的惊恐和难以置信。

她枯瘦的手脚剧烈挣扎，指甲在王虎粗壮的手臂上划出深深血痕。

然而，衰老和疾病早已抽***的力气，微弱的反抗如同蚍蜉撼树。

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、被堵死的呜咽，眼睛死死盯着儿子那张被疯狂和贪婪彻底扭曲的脸。

“娘……别怪我……都是为了咱王家……为了您的龙孙……”王虎的声音嘶哑破碎，如同恶鬼低语，手上却更加用力，手臂肌肉虬结绷紧。

王张氏眼中的光，那点属于母亲的光，在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中，剧烈闪烁几下，终于彻底熄灭。

最后凝固在她浑浊瞳孔里的，是深不见底的、令人心碎的悲哀。

身体抽搐几下，软了下去。

王虎像被抽空力气，猛地松手，踉跄后退，靠在冰冷的土墙上，大口喘气，满头冷汗。

他看着床上老母无声无息、扭曲痛苦的尸身，胃里翻江倒海。

他冲到墙角干呕，却吐不出，只有冰冷的恐惧和灭顶的空虚攫住了他。

“成了……成了……”他喃喃着，强行压下恶心和恐惧。

用力抹了把脸，眼神重新狠戾。

他找来家里唯一一床还算厚实的破被褥，用颤抖的手将老娘尚有余温却已僵硬的尸体严严实实包裹起来，用麻绳捆紧，打成巨大的包袱。

他不敢看那张脸，咬着牙，将那沉重的包袱扛上微微发抖的肩膀。

夜，浓得化不开。

王虎扛着亡母尸身，如同扛着一座冰山，深一脚浅一脚潜入那龙气氤氲的幽谷。

卧牛石在惨淡月光下投下巨影。

他挥动带来的短柄铁锹，在那穴眼处——正是种龙爪花的位置——疯狂挖掘！泥土翻起，带着湿冷腥气。

汗水混着不知是泪是汗从他脸上淌下。

他不敢停歇，挖到足够深，粗暴地将那裹着母亲的沉重包袱推入坑底，看也不敢看，便发疯似的回填、夯实、踩平……直到地面恢复原样。

做完这一切，他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，背靠卧牛石，剧烈喘息。

他看着那片新土，眼中没有悲伤，只有虚脱的疲惫和病态的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