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「這就是你們托付的丈人哦。」
鼻涕眼淚,一齊流下來。
「十五歲就讓我一個人扛糧食。你兒子比我高一個頭,偏說他沒力氣哦。」
「我替你干活,張嘴就罵,伸手就打哦。」
「爸哦,媽哦——」
他嚎啕著。
老奶奶也陪著掉眼淚。
鄰居紛紛趕來看熱鬧。
有的飯碗還端在手里,伸著筷子,指指點點。
老東西臉上掛不住,昂著脖子,粗聲道:「你真是個孝子啊,孝子給老丈人送假酒啊!」
他朝四面解釋:「人家煙酒鋪的老李說,大叔,這個酒我沒見過,不敢收。」
「人家孩子是給我留臉呢,人家不好意思說你的女婿給你送假酒啊!」
姑父抽噎著為自己辯解:「什麼假酒,人家在報紙上登了廣告的。不是假酒,你冤枉人。」
鄰居也勸:「是啊,咋會是假酒,老李也不是什麼牌子都認得。」
「就是,酒的牌子也多呢!」
老東西氣得一蹦三尺高:「我冤枉他?我上樓去拿!」
他噔噔噔地沖上陡峭的樓梯。
片刻后,又從樓上朝下吼:「一箱都在這里,我拿給你們——」
一聲沉重的悶響。
尖利的女聲喚道:「啊!」
9
蘇濤爺爺從三樓墜樓,砸了一地的血。
順帶著,砸斷了二女兒的一條腿。
我腦子里第一個反應是,但凡她有一點維護丈夫的心,院子里都動手了,也不該還站在堂屋里不動。
沒有人替老頭打 120。
我當然更不會打。
二姑額頭直冒冷汗。
她看見我,吃力地道:「120,我疼,媽耶……」
唉。
我替她打了。
村醫騎著電瓶車趕來,進門倒吸一口涼氣:「我叔這是怎麼弄的?」
然而他有他專業人士的鎮靜。
蹲下身,扒開眼皮,探探脖子。
脖子都快折成六十度角了。
他搖搖頭:「通知派出所吧,他們來看過,我馬上配合開死亡證明。」
他看看外面的日頭:「這個天放不住的,快。」
接下來是一陣紛亂。
紛亂中,我不知聽見誰在說:「喜事變白事。這個孫媳婦,真是個克星。」
荒謬!
他的死可以怪那只羊,可以怪該裝不裝的欄桿,偏偏還就怪不到本人頭上!
更荒謬的事還在后頭。
他們商量著把我的名字刻到碑上去。
我的頭皮都炸起來了,堅決不同意。
大姑卻說:「定了親的,定了親的呀。」
我氣笑了:「什麼時候,我怎麼不知道?」
她看也不看我,只向著鄰居親戚解釋:「中午吃了定親飯的呀。」
我雖然沒正經談婚論嫁過,看電視劇我也知道,定親,金鐲子總該有一只。
而不是一盆酸菜魚!
蘇濤很不耐煩:「我爺爺都死了,你還鬧什麼鬧。」
我朝他翻個白眼。
去你丫的。
更更荒謬的事還有。
有人嘰嘰喳喳地在說:「老太太恐怕也活不久了哦。」
「她是個頂無用的人,一輩子沒聽見她講過幾句話。」
「要是前后腳走,倒不耽誤事。」
「是呢,等蘇濤上班,假就不好請了。」
當著老太太的面,又接著說起某家老人臨死之前癱在炕上,多麼凄慘。
他們也會老,為什麼要做這樣險惡的暗示?
這不是逼她去死嗎?
二姑父顯然也聽見了。
他粗聲道:「你們胡說什麼!」
他走到丈母娘身邊,親熱地喚一聲媽。
「媽,你放心,我家樓下的房間早就拾掇好了。
」
「我早就跟二妮說,老東,哦,爸要是走在前頭,媽你就跟我們住。」
「空調,電視,全裝好了。媽你放寬心。這邊一下葬,我馬上來接你。」
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功夫。
院子里搭起了棚子。
冰棺拖來了,幾個人大呼小叫地找插線板。
樂隊也在角落就位。
笨重的大音響猛然傳出一陣「嗡——」的音浪。
我聽見有人嘀咕:「這個就是北京來的孫媳婦,獨生女?」
「呵,真給老東西說中了,美夢成真了,她爹媽一死,家產還不是……」
另一個人問:「老頭真是自己掉下來的?說死就死,真邪乎。」
「可不是?都說禍害遺千年,看來這話不準。」
「哎,他家這個樓,花了多少錢?」
「不知道。反正,水泥,沙子,磚頭,能賒賬就賒賬,孫媳婦進門,一起還唄。」
大家只顧著說閑話。
很顯然,沒有人為老頭掉一滴眼淚。
二姑被抬上救護車時,倒是真情實意地哭了,她那是疼的。
近旁,有個人拿著尺子,在桌上咔咔撕白布,不知拿來做什麼?
大姑走去拿了一截。
她來到我身邊,伸手就往我頭上罩。
我非常反感她碰我,閃身避開。
她撲個空,羞惱地把東西往我手里塞:「給你孝戴,你還不樂意。不知好歹。」
我攥著孝布,看見石匠已經來了。
有人交給他一張紙條。
他沉吟:「嗚,這個字,周什麼,周西西?」
真要命。
10
二姑父朝我使眼色。
等我走近,他低聲說:「別跟他們爭。」
「回頭趁天黑,我拿個鑿子,替你鑿了。」
「你走不走?送你去火車站。」
「我去過北京,夜里火車有好幾趟。」
他看向角落里默默收拾東西的阿姨:「她意思也勸你走。」
「我看你跟蘇濤的事,算了。」
我的行李還在三樓。
書包,衣服,平板電腦……
可是打死我我也不會上去了。
錢財乃身外之物。
一咬牙,我捏緊手機:「走!」
路上,等紅燈的時候,二姑父問我:「你買的什麼酒?」
我說:「兩瓶五糧液。」
他說:「哦哦,一瓶也小一千呢。好酒。」
忽然自己一笑:「老東西要是沒死,太陽沒落山,這兩瓶酒就進老李的小賣鋪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