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伸手,輕輕碰了碰她手背上那道陳年舊疤,又摸了摸她指腹上的硬繭,這些痕跡,比周水根嘴里那些養家糊口的豪言壯語要真實得多。
「這些年,你一個人在外面,肯定吃了不少苦吧。」
「苦?」
改青把手抽回來,滿不在乎地塞回被子里。
「過日子,誰不苦?苦也是一種味道,甜也是一種味道,總不能一輩子只吃一種味道吧?再說了,我吃的苦,是為我自己吃的,我心里踏實。不像你,吃的苦,都喂了別人肚子,人家還嫌你做得不香。」
我沉默了,她的話就像一陣滾燙的熱風,吹得我臉上火辣辣的,心里也滿是觸動。
「行了,別想他們了。」
改青打了個哈欠。
「我猜猜,這會兒周水根是不是在翻箱倒柜找泡面?他會燒開水嗎?別把廚房給點了。」
我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,周水根對著燃氣灶手足無措,兒子在一旁抱怨泡面沒火腿腸搭配怎麼吃,就又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「睡吧,睡吧。」
改青給我拉了拉被角。
「天大的事,等睡醒了再說。明天我帶你去吃最好吃的海鮮,去踩最軟的沙灘,把那幾顆荔枝的本兒,加倍給你吃回來。
我嗯了一聲,把頭往枕頭里縮了縮。
被子上有太陽曬過和洗衣液的清香,身邊的這個人讓我無比安心。
6
第二天,改青帶我去了海邊。
這是我一個北方人,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大海。
咸腥的海風吹散了我髮梢上積攢了半輩子的油煙味。
我也終于吃到了那一口,本該屬于我的荔枝。
真的很甜。
我躺在沙灘椅上,看著火紅的太陽一點點沉入海平面,改青笑著去不遠處的小攤給我買椰子。
就在這時,一陣急促刺耳的電話鈴聲劃破了寧靜。
手機屏幕上赫然是「周水根」三個字,我的心臟猛地一縮,胃里也跟著翻攪起來。
猶豫了幾秒,我還是劃開了接聽鍵。
電話一接通,周水根那熟悉的咆哮就沖了出來,震得我耳朵嗡嗡作響。
「張仙美!你死了嗎?翅膀硬了是吧?還敢玩離家出走!」
周水根那刺耳的咆哮,瞬間變成了遙遠而滑稽的噪音,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狗在狂吠。
我沒有掛斷。
我就這麼舉著手機,任由那咸腥的海風吹過聽筒,吹散他那些污濁的咒罵。
「周水根,我們離婚吧。」
電話那頭猛地一滯,隨即爆發出更加尖銳的嘲諷。
「離婚?你以為你是誰?跟那個不三不四的江改青待了幾天,就真當自己是新時代女性了?」
「你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娘們,半截身子都入土了,鬧離婚?說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!」
他似乎覺得拿捏住了我的命門,語氣里充滿了施舍。
「我最后給你一次機會,在外面野個三四天就夠了,趕緊給我滾回來!要不然……」
我沒等他說完,直接掛斷了電話。
可沒過幾分鐘,女兒的微信就彈了出來。
先是一張照片,照片里是觸目驚心的一片狼藉:
沙發上堆滿了臟衣服,茶幾上是吃剩的泡面碗和外賣盒,地板上散落著瓜子皮和煙頭,我甚至能透過屏幕聞到那股餿臭味。
緊跟著,是女兒帶著哭腔的語音條。
「媽!你快回來吧!你走了家里全亂套了!」
「爸爸天天在外面喝酒,一回來就發脾氣!弟弟也天天跟他吵架,我快煩死了!」
「我下班回來看到這個家頭都疼死了!媽,沒有你,我們可怎麼辦啊!」
她的聲音里,沒有一絲對我處境的關心,只有對自己生活被攪亂的抱怨。
這時改青拿著兩個椰子回來了,她看見我拿著手機發呆,湊過來問:「怎麼了?周水根他們又作妖了?」
我把手機遞給她看。
改青看完,把椰子塞進我手里,拿過我的手機,對著那條語音消息,用我的名義打了一行字。
【你爸的脾氣,你們自己受著,家里的垃圾,你們自己倒,你們都是成年人了,別再來找我。】
點擊,發送。
然后她把手機調成靜音,塞回我包里,笑著對我說:「好了,菩薩下崗了。來,嘗嘗這個椰子,特別香。」
我握著椰子,吸了一口,濃郁的甜香瞬間充滿了口腔。
我看著改青,她正迎著海風笑得一臉燦爛。
我也笑了,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。
7
我和改青扎進了熱氣騰騰的夜市。
已經是深夜十點多,鼎沸的人聲和食物的香氣交織在一起,像一幅活色生香的畫卷。
我的目光,被角落里一個賣涼茶的攤位吸引了。
攤主是個頭髮花白的阿嬤,看年紀起碼七十多了。
但她沒有絲毫老態龍鐘,反而腰板挺得筆直,眼神清亮,一個人麻利地收錢、打包,身上有股說不出的精氣神。
這股勁兒,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。
我拉著改青走過去,要了兩杯涼茶。
「阿嬤,這麼晚了,怎麼還不收攤回家呀,家里人不擔心嗎?」我忍不住問。
我以為她會說,是為了家里的兒孫辛苦打拼。
就像過去的我一樣。
阿嬤遞給我涼茶,爽朗一笑,露出一口整齊的假牙。
「擔心我什麼?擔心我把錢弄丟了,還是擔心我被哪個靚仔拐跑了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