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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確,我媽在廠里干活,日夜班兩班倒,工資卻剛好夠糊口。
我那時長得快又病弱,每近新年,我媽都想給我買件合身的棉襖。
從廠里到我們村,荷載七人的黑面包車,擠上二十人才肯走一趟,單程收價兩塊。
我媽為了省一半的車費,總是獨自一人沿著公路,從六點走到七點半,再在路上攔黑車。
凜冬的晚上,外公打著手電筒走到公路上接我媽。
他們倆再一起,冒著風雨回來。
這樣重復一整個冬天,我媽會擁有滿手滿臉的凍瘡,而我卻能擁有一件合身的棉襖。
我問我媽,別人家都是把衣服往大了買,這樣能多穿幾年。
我媽伸出指頭在我腦殼上敲了一下。
「你懂什麼,冬天的衣服大不得,大了漏風!」
小學一年級,我劉家大伯的兒子考了高中,整天在村里吼,讀高中多厲害,一學期要花多少錢,說他全家都樂意給他兒子花錢。
我媽不以為意,她摸著我的頭。
「沒事,我們雪雪以后還不是考得上高中,再多錢媽也給你花!」
外公外婆跟她商量結婚的事,她很不耐煩。
「跟你們說了不要再提這件事,真養不起了再說!」
這樣的生活過到三年級寒假,我媽剛帶著我從縣城置辦了冬衣回來。
我穿著剛買的紅色棉襖,在外公外婆面前轉悠。
劉永順火急火燎地找上門。
我爺爺過世了。
其實我對爺爺根本沒有多大印象。
但外公外婆對視一眼后,無奈地嘆了口氣。
「去吧,還是去磕個頭,你不知道,你爺爺得了病以后,還是悄悄來看過你兩回。」
我不懂他為什麼要悄悄來看我。
我爸很少來,劉家那邊的親戚也沒人來過。
有一段時間我覺得,5 歲之前本就不多的記憶好像都是假的,以前我媽要我記住的那些大伯二伯好像都沒存在過。
我媽把我抱在懷里,她不想讓我去。
外婆在外勸:「這種場合,你不讓她去,以后全村的人都會議論是我們不讓她認親爹,更會罵她沒良心!
「她是個女娃,你讓她以后在村里被別人唾沫星子淹死嗎!
「三妹,外頭的人,只看得到面子,根本看不到里子啊!」
我爸騎個摩的,幾分鐘就把我帶到了奶奶家。
葬禮上劉家的親戚見到我一點反應都沒有,沒有人跟我講話,我就自己站在角落。
晚上靈堂設起來后,我被劉永順按著跪在地上。
身前的人喊:「哭!」
我哭不出來,不懂為什麼要哭,也不懂為誰哭。
奶奶卻從一旁突然躥出來,她掐著我的胳膊。
「你怎麼不哭!你個賤妮兒,跟你媽一樣,是個沒有良心的!
「我家的氣運都被你破壞了!我家向來只生男不生女,怎麼就,怎麼就出了你這麼個賤妮兒!
「你個雜種,狗雜種!不知道哪里來的賤貨!你也配在我家牌位面前跪著!
「你哭啊!我讓你不哭,你憑什麼不哭!」
她一邊說一邊掐得更狠。
我在靈堂前「嗷」一聲哭出來,慘叫聲在靈堂里回蕩。
劉永順站在離我兩米遠的位置上,我往那邊爬,奶奶一手就給我拎回去了。
她似乎掐紅了眼,身上到處都好痛,手臂有血一絲絲滲出來。
我站起來要跑,劉永順才終于看不過去,過來把我護在身后。
奶奶怒不可遏地盯著我爸。
「老三你莫要犯糊涂,我掐她是在為劉家的子孫積福!你以后還要生兒,這個小女有什麼好心疼的!」
我爸不說話,當晚就把我送回了家。
外公見我是紅著眼睛回家的,連夜提著鐮刀又殺回了奶奶家。
他一米九的個子,去了直接穿過人群就開始砸靈堂,一邊砸一邊指著我奶的鼻子罵。
「你個老不死的!虎毒都還不食子,你親孫女,你往死里掐!你豬狗不如!
「劉永順既要求著她來,她來了你們一群大人欺負一個九歲的娃娃!你們說出去要不要臉!
「我今天就是把命丟在這里,我都要替我外孫女討個說法!」
奶奶直接被氣暈了過去。
劉家的所有人當場把我外公里三層外三層圍了起來。
關鍵時刻,覃爺爺扛著鋤頭,帶著我們村一眾人趕到。
「我今天就看誰敢動這個手!
「誰敢動一下!以后劉家的車在亞子灣就是有進無出!」
5
當天覃爺爺是和我外公一起回來的。
他把鋤頭靠在圍欄上,看了我兩眼,對著外公感嘆。
「三妹好歹是我們看著長大的,你和她當初是不是都瞎了眼,找了個啥子人家哦!」
那以后我有好幾年都沒有再見過劉家的任何人。
六年級畢業,我的語文老師跟我媽打了個電話。
她說我的成績可以試一試去考縣里的初中,如果考上了,教學資源會上一個檔次。
我媽毫不猶豫就讓我去考。
可 1000 塊的考試費卻讓人犯了難。
我媽找了舅舅無果,又知道左鄰右舍都一樣是農民,手里拿不出閑錢。
她嘆口氣:「算了,把你爸給你打錢的卡拿出來吧。」
離婚時,法院判我爸每月需要給我 50 塊錢的撫養費。
劉永順不放心把錢交給我媽,在那個年代,用他自己的信息單獨辦了張卡。